末烬

【弄青梅】（四）

      翌日再见黑小虎，虹猫无比尴尬，还险些打翻了洗脸水。黑小虎倒是神色如常，俨然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，心安理得地接受虹猫的一切服侍。

      虹猫倒也心甘情愿地给人端菜倒茶，还体贴地将调羹放进黑小虎手中。

      “今天的菜太咸了。”黑小虎尝了一口竹笋后如是说。

      虹猫闻之，也夹了一筷子入口，新鲜的竹笋与菌菇烩炒，形成一股自来芡，笋片清脆生嫩，菌菇鲜嫩多汁，清淡可口。这几年有了黑小虎的刁难，他的厨艺突飞猛进，绝不像是多放了盐的样子，因而奇道：“我吃着不咸啊，逗逗说你要饮食清淡，我都只放很少的盐。”

      “我说咸了就是咸了！”

      黑小虎突然毫无预兆地发怒了，紧接着调羹落了地。他的唇角衔着一丝讽刺的笑，凉薄的没有温度，“什么饮食清淡？我想吃什么，便吃什么，你不愿意伺候我，干脆放我出这西海峰林，眼不见为净！”

      黑小虎的喜怒无常，虹猫也习以为常了。每每寻衅吵嘴，黑小虎最终都会落在一件事上——

      他要离开西海峰林。

      他时时刻刻，都想离开。

      这个认知让虹猫有些心梗，也只有在这个话题上，虹猫不会迁就他。

      虹猫低头将调羹拾起来，用手帕擦干净了，又放回黑小虎的碗中，然后无比平静地说：“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。我当日留你在西海峰林，就没有打算过要放你走。况且你仇家无数，如今这副模样，就算放你出去，也是死路一条。”

      虹猫鲜少对黑小虎使用这样冷漠的语气，也只有这种时候，黑小虎才会重新想起，其实自己只是个犯人罢了。

      “我是死是活，不劳虹猫少侠费心！”黑小虎忽地起身，声音冷冽，“反正我现在与死人也没什么分别。早死早托生，说不得我还来得及早点转世投胎来杀你！”

      虹猫挑了挑眉，微一用力，轻而易举地叩住他的脉门然后迫他在墙边，目光锁住那对没有焦点的瞳仁，慢条斯理道：“如果真的想死，你其实有许多机会，门外千竿修竹，随便用一片竹篾割破喉咙，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。可你到现在还好好活着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你想说什么？”黑小虎明知看不见，但还是要不服输地仰头，通过声音来辨别虹猫的方位，与他对视。

      “我想说，你不想死，不愿死，不肯死。”虹猫肯定地说，“你想活着，比任何人都想活着。即便今时今日你不是如此安居度日，而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，日日受尽屈辱折磨，你也会咬紧牙关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  黑小虎勾唇浅笑：“虹猫少侠以为自己是谁？就这般了解我？那你说，我想活着是为了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虹猫定定地看着他，忽而叹道：“黑小虎，别折腾了。无论你为什么而活，过去的事都无法重来，改过自新，开始新的生活，不好么？”

      黑小虎冷哼一声：“我既无过，谈何改过？你我只是立场不同罢了。你为了天下，我为了我父王，各寻其路，成王败寇而已。难不成沾上了天下苍生，你就显得更加高贵么？”

      虹猫对他的诡辩早已深有体会，只是叹道：“你永远有无数理由认为自己是正确的，多说无益。也罢，若你活着是为了恨，那就恨我吧，勿再对苍生心怀恶念。一切仇恨，我自承担。”

      黑小虎只是漫不经心地笑道：“这话说的，你凭什么？你以为自己是谁？我为恨活着便要我恨你，若我为爱活着，难不成也要爱你？”

      这话自然是话赶话出来的玩笑戏谑，可虹猫听罢，呼吸却有一瞬的停滞……幸而无人知晓。

      昨夜被冷泉消解的冲动再次隐隐作祟，随即一股无名的怒火让他用力钳住黑小虎光洁的下颌，道：“你要明白，你的恨意只有对着我时，你才能活着。若再牵连其他人，你就活不成了。至于爱……如果你心中有那种东西，何至于走到今日？”

      便是对着蓝兔……黑小虎最迷恋她的时候，可曾为了她心向大善？

      思及蓝兔，虹猫心头忽然涌上一种难言的烦躁。他下意识想要覆上黑小虎的眉眼，却停留在半空：曾经，那双眼眸里开着世上最灿烂的桃花，桃花里只映着当世最惊心动魄的美人。

      而现在美人不在，桃花不开，虹猫连自己的影子也看不到。

      “虹猫少侠又不是我，怎知我便不会爱？”黑小虎低低而笑，“只可惜西海峰林只有你这位少侠，若是将我关在玉蟾宫……唔！”

      一阵吃痛，将黑小虎的后话全部堵在喉咙里——是虹猫卸了他的下巴。

      他痛苦地垂下头去，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——近来在西海峰林过得太安逸，他都忘了自己是被当作囚犯关押在这里的，而虹猫就是那个狱卒。

      如今他功力全废，早已受不得这般痛楚，冷汗直流。

      过了不知多久，他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叹息，微不可闻。随即，又是一阵刺痛袭来，这回事虹猫又把他的下巴原样儿接了回去。这一来一回，当真只是对他的惩罚。

      “你若心有不甘，尽可以对我恶语相向，但不可累及蓝兔。”虹猫放开钳制，凑近他耳际凛然道：“这是最后一次。”

      温热的气息扑进耳朵里，痒痒的，说的却是极度威胁的话语。

      一番纠葛之后，黑小虎重新坐到了饭桌旁。饭菜再入口时已经冷透了，他随便扒了两口，就放下了碗，转身去找酒坛子。

      一坛烈酒下肚，从口腔到肠胃全都热热地烧了起来，他终于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。

      虹猫劈手夺过那所剩无几的酒坛子，叹道：“昨夜你已经……你何苦又喝酒？”

      “怎么，虹猫少侠是怕我又，嗝，又占了你的便宜？”

      黑小虎邪魅一笑，脚步虚浮地向他走去，忽地脚下一滑，失去重心，整个人都摔进了虹猫的怀里。

      虹猫将人接了满怀，热辣的酒香钻进鼻息之间。他的眉睫微微颤动，道：“你喝醉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哈，喝醉……了，有何不好？”

      酒劲儿上头，黑小虎梦呓般回答道，似乎没注意到这种姿势有什么不对。

      虹猫暗暗握紧了拳头，并没有多余的动作，而黑小虎的呼吸声也渐渐沉稳下去，仿佛是陷入了梦乡。虹猫就这样搂着他，一动不动，活脱脱像一个柳下惠。

      可唯有虹猫自己知晓，他注视着黑小虎睡颜的眼神是那般深沉，实在也算不得清白。